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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词莂》,最美清词选本


《词莂》,这是一部迄今尚未得到应有重视的清词选本。


《词莂》由朱祖谋与张尔田共同厘定,完成于 1921 年辛酉季夏,距清王朝灭亡已逾整整十年。此前,“诗界革命”“小说界革命”的呼吁,桴鼓相应。此时新文学运动正如火如荼,白话诗的开山作《尝试集》(胡适 著)已风靡读书界,标志性的奠基力作《女神》(郭沫若 著)亦已面世,而坚守传统的词坛正唯朱祖谋马首是瞻,在苏、沪一带结社吟唱(详拙著《 朱祖谋年谱考略》)。《词莂》之选,正欲在新文学云蒸霞蔚的形势下,为本属于传统文学的词体寻求出路。所谓“莂者,内典记莂之取也”(张尔田《 词莂序 》),佛家指预示死后生处及未来因果等事的一种文体。《 集一切福德三昧经 》 卷中:“尔时那罗延菩萨语净威力士:‘汝住何法得无生忍而受记莂?’净威答言:‘我以生起诸凡夫法得受记莂。’"《 宋高僧传 》卷十九《 唐京兆抱玉传 》:“释抱玉者,行业高奇,人事罕接,每言来事,如目击焉。见释子大光而诲之曰:‘汝诵经宜高揭法音,彻诸天倾听,必得神人辅翼。’后皆符其记莂。”词莂者,顾名思义,即通过该选本,探本溯源,继往开来,为岌岌可危的词运谋划未来。


据朱祖谋的词学传人龙榆生先生介绍,“《词莂》一卷,原出强村翁手。当选辑时,翁与张君孟劬同寓吴下,恒共商略去取。翁旋至沪,与况蕙风踪迹日密,复以况词入选。孟劬则力主录翁所自为词,卒乃托名孟劬,以避标榜”(《 词莂序补记 》)。很显然,《词莂》 的选辑者主要是朱祖谋,张尔田只是襄理。朱氏原辑十四家,张尔田最后将朱祖谋本人也添补进去。



这是一部近距离审察整个清代典型词人词作的精悍选本,全编共选词人十五家,为词都一百三十七阙。


这是一部由清代末期词人领袖亲自操刀、斟酌考虑的选本,他对于清词史程及其典型的体认显然比后来任何人都要亲切熟稔。后学如欲了解有清一代词史,尤其是清代词人心目中的清词史,这是一座绕不开的地标。


民国十二年底,在况周颐的协助下,朱祖谋完成《宋词三百首》的甄选。该书以浑成为旨归,精选宋八十七名家词,计三百首。翌年甫刻印行世,即广泛流播。龙榆生在《词莂序补记》中言:“予既从翁录副,辄请于翁,曷不与《宋词三百首》合刊行世?则答以尚待删订。”或据此以为现刊《词莂》尚属强村未定稿,不足以代表强村之清词观。殊不知现存《词莂》自选成至强村谢世还有整整十年,这十年间词坛风云变幻,老成相继凋谢,新生代纷纷崛起。十年的时间足够充裕,强村在此期间又几乎没有政治活动,只是以词坛领袖的身份与同道结词社,唱酬往还。在此期间,他曾经设想选编一部范围更广、规模更大的清词选,“自王姜斋以次,凡百名家,并鸿生巨儒,家喻户晓者”;他曾经撰写过《清代词坛点将录》,对陈子龙、王夫之以下至清末民初百余位词人的贡献与词坛地位进行过权衡;他曾经择取《望江南》调,从百余名家中再精选出二十四家,进行吟咏。然十年来盛村对《词前》并无只字更动,且其所订十五家悉属《望江南》之吟咏对象(除去其本人),全在《点将录》之天罡系列(包括其本人),足见其清词观乃一以贯之,他认定此十五家代表了清词的最高成就,“尚待删订”云云只不过表明强村对词坛发展走向持谨慎观望态度。最终没有删订,并非无暇及此,恰正表明其认识与判断没有变化。



然则《词莂》呈现着朱强村对清词怎样独道的体认呢?正如有的论者敏锐地观察到的那样:“从表面上看,《词莂》表现了清词自己独特的成就和白己的面目,是清代词史的一部精选之作。但是实际上它包含者复杂的对话,既与唐宋词人对话,也与作为编者的朱祖谋自己的词学语境对话。”通过双重对话,朱祖谋显示出其对待清词价值的独特认知。

这份独家体认至少包含以下三个方面:


一,有清一代的小令之作有自家的面目。有学者指出,其“最先给予毛奇龄的词最高认同,将他放在请代词人之首,选了他11首令词”;“况周颐的词作一 共选了9首,而小令就占了5首”。笔者通检《词莂》一百三十七阕,小令计六十二阕,几近其半。可见其对于清词小令的垂青。


二,清词超越元、明之处在于其脱去“淫哇嘌唱,转折怪异”,整体上雅化。《词莂序》:“倚声之学导源晚唐,播而为五季,衍而为北宋,流波竞响,南渡极矣。元杂以俗乐,历明而益夸。淫哇嘌唱,转折怪异,不样之音作。有清兴,一振之于雅,大音复完。.....爰因退迹,览众贤之瑰制,采擿孔翠,裒而集之……冠曰《词莂……以嗣鲖阳《复雅》。”序言虽出张尔田手,然必是强村主导,二人“恒共商略”的意见。


三,易代之际词人的成就分量最重、十五位入选词人,属于明末清初与清末民初者八九位,逾半数以上。这是一个颇堪玩味的现象。大约易代之际的词人思致尤为窈眇,寄托格外深沉,故而特别容易引起同属易代遗民之朱祖谋的强烈共鸣。其论吴文英词吋所谓“古之伤心人别有怀抱,使梦窗词当如此低徊”,于铨选清词吋殆亦同一机杼,正是如此低徊的结果。



基于以上诸价值判断,《词莂》呈现出鲜明的甄选个性。初歩亲察至少以下几方面堪称特色:


其一,选目精严。从入选词人的分布、每位词人入选词的数量,体现出彊村対清同核心价值的认识:纳兰性徳(字容若)十二阙;毛奇齢(字大可)、陈维松(字其年,号迦陵)、王鹏运(字幼霞,号半塘)三人,皆为十一阙;其次为朱彝尊(字锡鬯,号竹垞)、蒋春霖(字鹿潭)、朱祖谋,皆十阙;再次为厉鹗(字太鸿,号樊榭)、项廷纪(字莲生)、郑文焯(字俊臣,号叔问)、况周颐(字夔笙),皆九阙;复次内顾贞观(字华峰,号梁汾)、周之琦(字稚圭),皆八阙;又次为曹贞吉(字升六,号实庵),六阙,最后为张惠言(字皋文),四阙。这份名录,乃彊村本人习词取资対象的真诚奉告。彊村尝记其学词经历曰:“予素不解倚声。岁丙申,重至京师,半塘翁时举词社,强邀同作。翁喜奖借后进,于予则绳检不少贷。微扣之,则曰:‘君于两宋途径固未深渉,亦幸不睹明以后词耳!殆予《四印斋所刻词》十许家,复约校《梦窗四稿》,时时语以源流正変之故。旁皇求索,为之且三寒暑。则又曰:‘可以视今人词矣。’示以梁汾、珂雪、樊榭、稚圭、忆云、鹿潭诸作。"《彊村词剩序补记》正如况周颐入室弟子陈运彰(字蒙庵)所言:“以上诸家,并彊丈得力之所由。其晚年手定清词为《词莂》,以继《宋词三百首》者,仍此志也。凡所愿学,于两宋之外,辅以上述诸家别集,涵咏而玩索之,神明变化,终身以之可也。”可见彊村是通过《词莂》把自己从王鹏运那里继承且一直秉持的对清词名家的确认和盘托出,与读者分享,并进一步深化、细化。在数以千计的清词作者中,彊村只取典型十五家,足见其要求之严。在仅有的十五位词人中,每位筛选其不同题材、不同风格之代表作多则十来阕,少则只有四阕,足见其择取之精。《词莂》之前之各种清词选无此精严者,《词莂》之后迄今之各种清词选亦无此精严者。龙榆生先生尝致慨:“有清一代,号称词学中兴。……一时选本,亦不下数十百种之多。而选录最精,又最晚出者,当推仁和谭复堂先生(献)之《箧中词》,及归安朱彊村先生孝臧之《词莂》。谭选犹有以词存人之意,朱选则仅取能独立门户者十余家,特为精严,足资模楷。”这一判识,探骊得珠,烛照选者之心,值得深长思之。


其二,视野宏通。论者已经意识到:“朱祖谋词学服膺常州词派固无疑义,其整个清词史观的建构也是在常州词派视野下的观照。”但是,尽管如此,《词莂》所选十五家,却基本涵盖了清词各主要流派的代表人物,以及“迈往逸驾,自开户牖”的各重要词家。关于清词派别,任二北先生有过一个扼要描述:“清初如王士祯、纳兰成德,多祖《花间》,为小令,是一派;朱彝尊主姜、张,使学问,为又一派;同时陈其年主苏、辛,使才气,为又一派。既而厉鹗承朱派而一味以清越峭丽为面目,实仍不离乎学问,浙派于是乎成。既而张惠言力排朱、陈末流之失,专以风骚比兴为主,常州派于是乎成。既而谢章铤诋诃浙派之偏至,且多习气,少性灵;以容纳众长,不拘一格为倡,遂开闽派(谢氏于张氏主张,亦以为拘)。常州派至周济实已改进,而人多不察;至陈廷焯则于皋文风骚比兴之说,益变本加厉。同时成肇麟、冯煦选《唐五代两宋词选》,主张议论,颇平实,不拘于浙与常州,则与闽为相近。而王鹏运之为《半塘词》,实振起于清末格雅律散之一派。郑文焯、朱祖谋、况周仪、程子大辈皆与焉。”试将其与《词莂》之入选词人相对照,则《词莂》入选词人的代表性程度之高不言而喻。不惟如此,如有“词史”之誉的蒋春霖(刘德成《词学概论》)、“近代词史之先兆巨擘”(严迪昌《近代词钞》第一册)项廷纪、“极驱使控纵之能事”(沈轶刘《清词菁华》)的周之琦,彊村均给了足够的重视。胡山源称《词莂》与成肇麟编《唐五代词选》一样,皆‘兼收并蓄,蔚为大观。较之分门别户,专选所嗜者,不可同日而语。学者得此,既可取精用宏,有所矜式,亦足含英咀华,怡悦情性”。确是事实,并非溢美。


其三,顺变求新。《词莂》透露出编选者顺应时势要求,对于词学审美品格的新期待。这份期待至少包含两个方面:一是尊崇朴素自然。肖鹏曾指出:“晚近以来,西方文化观念影响到中国学术界,出现了越来越尊重民间草野、贬抑文人士大夫主流的新文化价值观。……朱祖谋当初读到唐人最俚俗粗鄙的《云谣集》后,没有一点鄙夷看不起,相反却兴奋地说:‘其为词朴拙可喜,洵倚声中之椎轮大辂。’表现出一种开明的现代的新学术眼光。这是应该予以充分肯定的。”其实,朱祖谋这种“开明的现代的新学术眼光”在早于《云谣集跋》三年完成的《词莂》甄选过程中就已经体现出来,只是尚未明说而已。例如其特别重视之毛奇龄词,就不仅因为其擅为小令体裁,更重要的当因为其风格“胎息于齐梁乐府,独成一格”;“学《花间》,兼有南朝乐府风味,在清初诸作者,又为生面独开也”(龙榆生《近三百年名家词选》)。其选朱彝尊令词,亦因其“以六朝民歌手法作词,遂觉别有风味”(吴世昌《词林新话》卷五)。如是等等,在在显示其对于素朴词风的格外尊重。二是追求疏快隽逸。清季四大词人倡导词学吴文英,在晚清词坛兴起“梦窗热”,朱祖谋尤著。偏激论者于是将热衷梦窗词的负面影响统统归咎于朱祖谋,讥其“没有情感,没有意境,只在套语和古典中讨生活”(胡适《词选序》)。殊不解朱祖谋早期固曾醉心梦窗,而其后来意识到一味学梦窗易致晦涩后,便努力以东坡之旷放疏宕、稼轩之雄逸豪健词风济之。“晚亦颇取东坡以疏其气”;“晚更肆力于苏轼、辛弃疾二家,此世所共知也”,乃析疆村词持平知音之论。其转变的标志,亦即所谓“晚”的上限,窃以为即是《词莂》的编选完成。《词莂》所选诸作,风格多晓畅,甚或偏近豪放;语言多明白,甚至散文化,绝无典型的梦窗词那样深涩奥衍类作品。彊村本人作词,自《词莂》选成后,随即似东坡、肖稼轩。如辛酉(1921)秋之《金缕曲·寿闰生弟六十》,酷肖稼轩《贺新郎》“甚矣吾衰矣”;壬戌(1922)春之《摸鱼子·龙华看桃花》,极类东坡《沁园春·赴密州早行》,皆此前所未曾有。其为清词乃至千年词记荊或正以此为重心。



朱祖谋(1857- 1931),原名孝臧,字藿生,一字古微,号沤尹,又号彊村,祖居浙江归安(今湖州)埭溪镇,宅上彊山麓。光绪九年(1883)进士,选庶吉士,授翰林院编修,累官至侍讲学士、礼部侍郎兼署吏部侍郎。光绪三十年出任广东学政,因与总督龃龉,引疾去。辛亥革命后,寓居上海,终老于彼。初以能诗名,师法北宋黄庭坚。四十岁时,始从王鹏运习词。有《彊村语业》三卷、《彊村词剩稿》二卷、《彊村集外词》一卷。1933 年,龙榆生汇刻其已刊、未刊各稿为《彊村遗书》。其平生尤致力于词籍校勘,编有《彊村丛书》,集校唐、宋、金、元人词一百六十余家,并总集五种,为后来者成功纂集《全宋词》《全金元词》导夫先路。朱祖谋之词作,初效吴文英,后参以苏轼词法,所作清迥迈俗,“幽忧怨悱,沉抑绵邈,莫可端倪”,“寄绵密于藻丽,抒情感于比兴,而融诸家之长,声情益臻朴茂,清刚隽上,并世词家推领袖焉”,“集清季词学之大成,公论翕然,无待扬榷”。在“一-轮黯淡胡尘里”,彊村词允称“虞渊落照”(夏承焘《瞿髯论词绝句》),辉映着清词最后一抹红霞。张尔田并非阿其所好,无端逢迎,朱祖谋的确有资格作为清词殿军,稳座《词莂》这最后一把交椅。


一部蕴含如此丰富的词选,一部清末人选全清词,是绝不应该被轻忽的。为帮助读者对《词莂》所选作品进行深入理解,推动学界对于朱祖谋词学观及其影响的深入探究,笔者不揣鲁莽,将《词莂》试作校勘笺注,并附录相关评论,以期透过《词莂》,更清晰地呈现清词精英流变史程的脉络与轮廓。自忖学殖浅薄,舛误难免,诚望识者不吝赐教。


二0一二年深秋,朱德慈于淮阴师范学院图书馆

二0一七年春杪,修正于扬州大学文学院






《词莂》是1921年由晚清词学大家朱祖谋及其学生张尔田共同编订的一部清词选本。这是一部近距离审察整个清代典型词人词作的精悍选本,全编共收词人十五家、词作一百三十七首。《词莂》之选,正欲在新文学云蒸霞蔚的形势下,为本属于传统文学的词体寻求出路。所谓“莂者,内典记莂之取也”(张尔田《词莂序》),佛家指预示死后生处及未来因果等事的一种文体。扬州大学朱德慈教授对该书进行了校勘笺注,并附录相关评论,以期透过《词莂》,更清晰地呈现清词精英流变史程的脉络与轮廓。



编辑:刘瑾、王溪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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